高楼



       我已经忘了想像中的完美世界是什么样的,可能只有墙体和大地还保留着原初的记忆,例如在何种环境下能够在皮肤上生出潮湿的绿色短绒毛苔藓;从低处走向高处时石头会发生怎样的膨胀或压缩;天然的河流静置后产生的沉淀是哪种质地的乳白色物质,是浓稠的浆膏状,还是石灰的砂粉质地。这一切细碎的被前人认为光辉的事情放到现在的环境状况下却是一文不值的,甚至没有任何得以存在的线索。从前人们生活在自然生成的泥土之上,脚心抚摸着地面的呼吸、褶皱与皲裂,脸颊也能够触摸到土地翻出来的湿润的酱紫心儿,土壤散发着一股生冷的阳光的味道,这些都是太阳降下的粉末经过数万年发酵而成的极有营养的肥料,人们依靠它们能够从中萃取出一切众生的食粮。

       但现在这些全部变得不切实际,对于从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高楼中的人来说并不存在其他的世界,事实上也并不需要其他的世界存在,甚至这成为了一种威胁和潜在的隐患而并非什么可歌可贺之事。

       有时候高楼会突然开始抖动,我们习以为常,这可能是由于一阵风或是一个不走运的小飞虫撞上外墙体所致使的,我一直认为其实这种颤抖所显现的是微妙的地球自转速度的变化和惯性所导致的楼体顶底运动速度的不一致,因此我通过数学运算所得出的计时方式与时间与大众时间并不相同,有时我一天过22小时36分钟,有时则是25小时零8分钟。而最终如此大致地算下来,我既没有比别人多过,也没有比别人少过。

       人们全部生活在高楼的同一层,具体哪一层没人知晓,但是向落地窗外观看时什么也没有,低处有一些雾蒙蒙的云层,云层有时靠近我们有时远离我们,谁也没见过底部的样貌。窗外的场景始终如一,只有一些饱和度与能见度的波动,此外别无它物。我只见过窗外出现过两次不同寻常的事情,一次是从云层之中突然生出了大量黑烟,像是从云层之下更低层的楼体中升上来的,过了一会儿,从上空飞下去一群灰褐色的鸟,径直扎进烟雾中衔食一些颗粒或消失不见,而后一齐从烟雾中飞出来,向垂直于高楼方向的无边际之处飞去,像是引领并拉着这些烟雾一起飞向了远方。而这个异常的现象让目睹者们都害怕了起来,人们紧闭着嘴唇抓住彼此的肩膀,仿佛那阵群鸟要通过凝视带走他们的灵魂。

       另一次是不久前,人们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充斥着洪水,洪水把这一层以下全部淹没,水十分清澈干净但是并不透明,仔细看来有些部分像是凝胶质的,里面混杂着蓝色的菌群、鹰嘴豆、毛线团、指针、煤块儿、奶油、鳗鱼、分娩后的母羊、半透明的竖琴等等,然而它们一闪而过,整个洪水就变得细软松弛起来,有一个巨大的鲸鱼从视线的右前方跃起,然而它的尾巴在楼体的后方,它的跳跃显得无比沉重,没法像海蜇一样飘在空中,它的尾巴拖着一条星状的海藻砸向我们面前的海面,就连这些溅起的水珠都漂浮了半晌才重新落下。

       洪水之后,我们的首领费巴特顿带领人们重建了秩序,他对待人民极严格,但是因为他的伟大发明,还是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与臣服,例如窗户玻璃事实上是一种锌加工之后的流体,锌筋膜化后具有良好的透明性和延展性,于是在下雨时窗户玻璃可以延展成为巨大的盆来收集雨水,然后再通过一种吸力极强的纳米吸收器来使雨水穿透玻璃的粒子缝隙进入圣水池里,而经过这一层过滤出来的水是无比清澈的甘泉,子民们全都直接饮用池中的水,他们坚信这些水会使他们获得能量与智慧,尤其是此次洪水过后,圣水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充盈,人们围绕着池水载歌载舞了一夜,赞叹并感激洪水的到来,而费巴特顿也获得了预言与救世主一般的地位,人们把他托起放置于柔软的玻璃之中,玻璃承着他轻盈地游走于空中,从人们的头顶掠过,人群的手高高举起,像刚退去的洪水一般,人群的呼声越高,玻璃承载着的费巴特顿就离我们越远,远到我不再看得清他发丝与脖颈连接的粗略边线,也听不到他像潮涨一般的呼吸声,从而成为了微弱的月吟。

       而高楼中的生态系统就依靠着这微弱却持久的月吟,这声音有时变得强硬有力,掉下来塑造成水泥的砖瓦柱子,有时纤细绵软,丝丝缕缕缠绕成为遮挡的纱布,人们倚赖着费巴特顿这位有着胡茬和灰眼睛的领袖,他用一个黑色的巨大遥控器控制着一切,譬如从地面中渗出河流,譬如使一个长着长毛的椅子平稳地上楼梯,这个椅子的毛发是如此光亮的深棕色,就连最美的姑娘也要心生妒忌。遥控器还能控制整个空间的灯光,然而它并不由理性与逻辑控制,它的亮暗开关完全随机,而费巴特顿就是最接近随机性的人,就连灯光也臣服于他。

       唯有一次有人偷拿了遥控器,把灯关换成了闪动的、无数颜色叠加变幻的灯光,光点射进墙皮的裂缝里就会消失不见,过一会儿又在水底重新发现了它的影子。人们看到这些灯光后沉默了下来,直到我们的首领费巴特顿拿出了一管短枪,这管短枪看起来与其他的枪并无区别,然而他扣下扳机,枪口指向的墙面就生出一条又深又粗的黑线,而松开板机再次按下,枪口所指向的一切就会被消除的一干二净,黑线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而人们的身体若被枪口对准,被指向的那块肉和骨头就会消失,这种消失不知道是变得透明,还是纯粹的消失,缺失的部分却并不影响身体其他部位的连接,但确确实实是无法感知到了。还好再次按下扳机依然是一种增加,可以把缺失的部分重新补上,若是有人能将其准确地对准月亮,那么那些骇人的坑凹就会恢复温润的玉石的光滑与细腻,在我们的眼睑上反射更为纯澈的光。

       费巴特顿用这把枪在墙面上画满了污渍、使人们的身体分割,偷盗的人就不得不承认一切并交还遥控器,使一切恢复原样。然而这种可视的消失并不是最可怕的,如果用枪的消失功能在地面上画一个实心的圆,那便是无法察觉的,要是不小心掉进里面,就会彻底地消失,就像被吸入黑洞一样,这时即使是枪的增加也于事无补。费巴特顿对此总是说:“你不会知道的!”这使人们更加紧密地跟随他的每一个脚步、着急并竭力地模仿他的每个动作,以防触碰到什么不能够触碰的事物。而我却觉得自己被完完全全地排斥在这种狂热之外,费巴特顿的意图对我来说再清楚不过,人们也的的确确满足了他这一点,但我并不想让大家还意识到我们还能够处于一种奇怪的守恒之中,这一点并不需要,也不需要发出什么声响让别人知道我还在这里,而不是失足落入了不可踏入之处。经过多天的忙碌,人们终于在地板上划清了界限,有些高危的区域用铁锁拦了起来。过得越久,靠近禁区的区域的时间流速就变的越快,没人知道在圆圈的中心位置是不是没有时间的存在。时间并不能获得比自己更多的逃逸速度,没人知道时间能否逃离,若是真的能逃离,那么成功逃脱了的时间又去哪了?因此禁区的直径扩散的越来越大,人们甚至也不敢望向圆圈,害怕自己的目光万一也被吸进去,就会再也出不来。

       直到有一天人们已经被圆圈的膨胀挤得再无容身之地,我们之中必须有人要离开,但是无论何种决议方式都显得格外不合适,这时,费巴特顿发现了躲在从地面上长出的钟乳石后的哈恩图,他的手指穿过光亮的乳白色和紫绿色相间的钟乳石、穿过引力极大的圆圈上方变得弯折,最后尖锐地指向哈恩图他那并不高挺的鼻梁,可怜的哈恩图真是不走运!他必须牺牲,这么长时间以来,为了让圆圈保持平稳和减缓它的增长速度,我们用圣水池中的水投喂它、用我们的食粮供给它,但是它还是不满足。人们心中都深深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天,还是会因为人们的各种本能而惹出麻烦事。

       哈恩图被柔软的玻璃托起,他的手掌感到玻璃就像正在固化的云,或是凉丝丝的、湿润的短绒睡衣,他被拖到圆圈正中心的上方,由于引力,玻璃的底部变得像熔化后的样子缓慢垂下去。当他被扔下的一瞬间,哈图恩抓住了那垂下去的玻璃!他跳上去拼命地抓着、蹬着不断在下坠的玻璃,而玻璃的表面就像一块四周没有支撑的、滑下来的布,迅速地随着手脚用力地踩与抓产生繁多的褶皱,哈图恩仍然在不断地被吸入圆圈之中,引力拉扯着整个楼体的玻璃和砖块,人们急切地大喊大叫起来,哈图恩的年轻母亲撕心裂肺地哭着、围绕圆圈不停地奔跑并大声喊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试图在圆圈周围找到一个入口,但是忽然封闭的圆圈打开了它的孔洞,所有粒子就像白色的风一样从四面八方飞入圆圈中心的孔洞之中,形成亮而虚的无数弯曲线条,延伸到深不见底的圆洞里,可怜的哈图恩也瞬间被撕扯成他身高几倍长的粒子束丛。费巴特顿张开他的黑色大衣,抽出那管枪,但是还没等他扣下扳机,枪也迅速地幻化成黑色的粒子被吸入圆圈里了。

       人们汇聚在几个钟乳石边拼命地抱住柱子,而钟乳石已经开始不断地一层一层地脱落,最后变得像鸡蛋一样小。所有人都在找一个可以抓住不被吸进去的东西时,只有我和哈图恩年轻的母亲在不停地围绕着圆圈奔跑,我并不能比她跑得快,也不能比她跑得慢,我们必须得保证完全相同的速度才能不因为不断变强的引力而发生相撞。我的奔跑越来越靠近圆圈中心的孔洞,周围的圆圈壁逐渐变成了快速旋转的格子,这令我眩晕不已,一度产生一种眼球被点燃的错觉。

       喧闹声、粒子高速旋转的嗡嗡声、风声、地震声、焦炭爆裂的声音、双头探照灯的轰鸣声和哀恸的喊叫声不绝于耳。我不断地靠近圆圈的核心,先是感到脚下越来越沉重,而后忽然变得十分轻盈,这种轻盈是不带有任何感知的轻盈,没有温度与重量,也没有疼痛或瘙痒,我看到我的胸腔也开始变成粒子飞走,然而我还在为失去的手指而感到悲伤。我的脸、耳朵、舌头也开始消失,我仍然能够看得到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但是一切都变得如此的静默。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高楼是一个巨大的星球,不,准确来说是一个星系,而这层楼是这个大星系中一个微小的星系,我们便是其中的星球,如今这层楼年久失修,正在崩塌的边缘,而我也对于这次回归欣然接受,我深信这一切才敢刚刚开始。就比如说现在,我已然没有了形体,但是我仍能通过渗透在各处的粒子来感知到其余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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