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发上的人



       说实话,单单从我的住所来看,是并不能够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的,大部分人觉得这个环境太过恶劣,甚至还有些恐怖,但是我却觉得这是最完美的居所:树木成丛地立起来、围成墙壁,在高处的空中交织起来遮蔽着天空。这些树木生长的速度极快,并且这些树木只有树干——没有枝桠,其表面是铮亮的黑颜色,那种黑色就像是原始部落的面具,一切光亮都从这些黑色光洁的反光中取得生长。黑色和黑色在平行的尽头交织起来,将黑色庄严的尾端用随意的交叉打碎、终结于另一个黑色之中,两种黑色相互交叠,产生了一种更新的黑色,就这样无数种更为崭新的黑色成为了天空,交叠以外的缝隙就成为了繁星。

       这里是一种冰场,雪和泥泞混合而成的滑腻地面反射着油光,这一点使人们抓狂,但我却无比热爱这一点,我的骨子里流淌着属于寒冷的激情,我的所有生命都朝向与冰冷有关的事物,我的祖先是沙漠中的雪、谷底表面冰的裂痕、塔尖的短吻鳄、云层夹缝中的羽毛。然而这些看起来冰冷的地面事实上是炙热的,在它的雪白背后流动着汹涌的血管,在土地的内部张开,热气腾腾,像手掌一样延伸出去,通往阳光的边境,又再次返回,把手折返成大地。

       这样一来,地皮仿佛成为了一个假性的表面,实际的表面藏在表面之下,正常来说,树木应该从表面直接生长出来,但是现在看来,树根还要向下追溯几百米,我能触碰到的根部并不是起点,如果砍断此处的树干,就会发现核心与最外侧是相连的,之间有几百层错落的螺旋,更高的地方,螺旋的圈数则会随着反射的欣慰而递增。

       但是我没有办法这样溯源下去,光是露出来的部分就已经令我十分不解。这片丛林仿佛是一种万花筒,区域和区域之间紧紧挨着,一旦跨越了边界线,就会到达一个与之前极为相似的新区域,但是我根本无法辨别我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还是我见过无数次的场景;我不知道我的脚步是按照一支利箭的轨迹发射出去,还是重叠成一剂,让我不停跋涉地困在起点。

       我用手臂缠住多余的光,两侧的眼神凝聚成一体,向空中开始一段旅程——它去寻找一个最具有说服力的光,光的背后一定就是这片丛林的出口。我盯着光,有时候突然间仿佛我和光之间只剩下长度,空间消失了,只要我向前走就能轻而易举地到达光的内部。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样,起初,光是稳定的,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光突然消失了,随即又亮了起来。当我好不容易抓住一些关于亮和灭的规律,又发现光源每次都在变换位置,整个坍塌成为了混乱的系统,没有办法被当作任何可以认作稳固的依靠,我只能依靠自身和我对于直线的概念来寻找和朝向这片黑压压的丛林边缘。

       我尝试去把我所行走的轨迹用梳子做出标记,以免陷入重复的局面,但是木梳一旦抛出去落在地上,就会像童话故事中一样成为森林。木梳掉在地上首先变成一堆珠子,将自身的重量埋进土里,回归成梳子本来的取材和用料,长出和身边一样黑油油的树干,而当我用新的梳子梳一下,就会往下哗啦啦地不停掉落白色的鳞片和龟蛋。于是,我干脆直接用我的脚掌当作印章,把萤火虫和海螺壳磨成粉,用地缝中的油状汁液将其混合起来制成夜明颜料,均匀地涂在脚底上,这些脚印在白天看起来是暖洋洋的灰色,到了晚上就散发出淡紫色的光。

       这一切并不是为了逃离,我热爱这片丛林,但同时我也热爱旅途。事实上,旅途和丛林是融为一体的,旅途天生就是一场丛林,丛林天生就是一片旅途,我在这些厚重的天生之中出生,由此天生地就爱这片天生。当我生在旅途之中的时候,对于旅途之外的寻求就成为了真正的旅途,我的鼻尖感受到向前,就带着整个的我一同向前,方向进入了我的身体,成为尺子,我的每一步都是尺子——用尺子走出尺子,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安心的事情。

       我开始思考,当我踏上这场旅途的时候,当我开始去寻找边缘的时候,就意味着我把所有后方都抛掉了——只有前方,我根本就不想遇到我的后背,我要丢掉它。于是我迅速地向前走,试图让我的后背追不上我的前胸,疯狂地索取着前方,从不回头。

       逐渐地,我变得不记得我的后背——我感觉不到它,疼痛和搔痒消失了,好像它本来就不在那,只有空洞形成了后背的形状。我终于摆脱了它!我的前半部分从未如此的轻盈,像小鹿一样向前跳跃着,我的头发也像火苗一样向上跃动着。但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时我注意到脚下有一块不同寻常的、玉色的地皮,正为之感到困惑与好奇,本来想与天空的颜色做一个对比,一抬头,却突然发现了一种没见过的黑色,它不同于向上生长的黑色的丛林,静悄悄地处于竖直向上树干的黑色以外,看起来是一小团呈薄片状的影子,在这些树干的遮挡下更加显得格外单薄。我的跳跃立即被警觉所取代,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呼吸蜷缩起来、把自身的线索隐藏起来,就像一只藏在丛林中等待捕猎的狮子。我们相互隐藏在这片黑压压的树林中,我自认为我的隐藏更为成功,因为目前为止它好像并没有发现我,它的行动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时,它向我走了过来,看起来和周围的树林没什么分别,我必须十分仔细地盯着它才能够不在视线中丢失它。我努力地分辨着它的形状:顶部是混乱的环形,甚至把我的视线卷入其中,沿着内部绕着圈,从底部向下蔓延,突然在不远处向内收缩成纤细的圆柱状,这些混乱就在这部分下垂成松软和更为宽广的扁圆形,直到在一半处产生了分叉,用两个圆形走出了两条不同的轨迹,延伸到地面。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断在缩短,在更近处看来,这片黑影像是一个人的后背,甚至于一时间我不知道它究竟是离我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总之两者差不多。我假装没有留意到它,我们只要平静地擦肩而过就可以继续平静地向前寻找。

       我与它之间的距离被彼此不断地切割、抛弃,一寸一寸地占领着前方,直到这段距离再也不能取得任何正数,我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风,这些细微的风绕过它的旁侧打在我的面孔上,使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向风的来源,我是那么仔细地观察到了它:平行四边形的后脑勺叠满了“层”;凸起的后肩胛像蜻蜓翅膀一样闭合又张开、扑扇出春的气味;每一节脊骨都鼓出来,用手的关节敲出高高低低的“叮叮”声。我立即意识到,它和我之间具有令人感到恐惧的相似性,然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就突然一把抓住我,把我粘在了它的身后——我成了它的后背,我们透过心脏重新认识了彼此。但是我怎么可能是后背!我从来不曾是后背,后背是我的一种后缀,有的时候还会成为一种负累,我从来都是前方,后背是被我抛弃掉的。现在,我的后背居然把我变成了它的后背,也就是说,我成为了我自己后背的后背,我变成了被带着走的那个,我的眼前全是后方,顶多有侧后方,所有可能的后方都变成了我的前方,真正的前方我已经再也触及不到。所有的后方都是被失去的,而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还有后方这么个东西实实在在地存在。

       仔细想想,到底是我抛弃它,还是它抛弃我?说得轻快,可我怎么可能轻易摆脱得了后背,后背是怎么甩都甩不掉的,它那么粘人、紧随其后,我从来不用刻意去等它,除非它自己想走,那样的话,我的胸腔怎么也拦不住它。我明白了,它的暴露就是一种捕猎,它一定早就发现了我,它把我骗得彻彻底底,它把我骗向它,然后趁机把我变成它。

       后背开始迫不及待地行走,而我还在努力适应当一个后背,起初一切都有一些别扭,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用力才能正确行走,也经常分不清左右——左和右是错位与叠加,是后背与后背之间的留恋与惺惺相惜,我们就用这个来拐弯儿。

       在这场由后背引领的旅途启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愿意当一个后背!我什么都不用做,我不需要决定用哪一个前方当作前方,我只管睁开眼,就能随意地看见慢悠悠向远方退却着的后方。在所有的旅途中,后方与我都没有任何怨言,因为我们拥有丰富的对于彼此的告别,我的后背新鲜地拥抱着前方,而我只是醉心于告别,一种比拥抱更加持久和注定的东西。

       另一个最为恒久的东西就是后方本身,后方是没有尽头的,只是被重复性所重复占领着,这些树木重复生长着布满了这颗星球,总的来说一切就是一个由毛发生长出来的球、一个布满毛发的圆形的次方。这里除了毛发以外一无所有,而现在我看到唯一的东西也将要被砍去,成为一颗光秃秃的头——我们一眼就能够望到底,望到了自己的背后,望到了风的悲伤,我将遇到千千万万个自己,就像树林遇到千千万万个树林,一个骨子里布满了淡淡的忧伤,另一个则布满了失忆,两者之间打起了招呼,而后就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现在就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是个没有尽头的人,当我成为了我自己后背的后背,我与一个圆圈或是一个球体还有什么分别?我的前与后是相连的,再也不怕丢失,再也没什么分别。于是,我就在这片没有尽头的丛林中没有尽头的走下去,在这个无尽的居所中徘徊,一个无限中包含着另一个无限,每个无限都感到熟悉。但是这对大部分人来讲并没有所谓,他们会感叹:这是多么奇妙的圆啊!然而哪有什么圆,只有圆的概念,只有概念见过圆,但是概念不会说话,不过如果你问月亮的话,月亮没准儿会说话,它会告诉你圆就是没有任何遮挡的阳光,或者是心脏成为一个星球,所有的尘埃都席卷而来,把它包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形,这样的圆形是充满薄雾的,边缘透露着模糊的光晕,它具有真正的圆的特征,但是迷雾隔绝了视线,只让它的圆成为一种近似。

         而真正的圆就是这样,不具有内部外部和前后的区别,它自己就是自己的多面体,没人看得清它真实的样子,就连它自己都未曾见过。正因如此,它主持了宇宙上亿年——除非某天它的样貌被人发现得一干二净,在此之前,它将一直作为最为神圣的律则和戒律存在。因此,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能看见一种景象,这种景象十分奇怪,但是又是那么的司空见惯:我踢着我自己的身体以便于前进,毛发的首端连接着尾端不停打转,圆重复着自己以便于成为自己。而文字一遍遍地读着文字,一不小心就与句点一同眨起了眼,于是,透过这些眨眼的间隙,它听见了万物对于自身的朗读,以及、以至于最终变成一段漫长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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