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卜时间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日出是紫红色的,被这种阳光沐浴时能够听到一阵弹簧断裂的声音;夜晚降临时,被遮挡的所剩无几的月球与其它光点连成一条完整的丝线;如若两脚同时踏入子午线的两侧,脑袋里就会响起嗡鸣的铃铛声,并且会处于一种过去与未来的叠加态,无论怎么说都不是现在,现在并不存在,严格说来,“现在”是一种极其抽象的概念,因为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它,据说它只藏在钟表里,但是人们也同样无从发觉。

       事实上,新鲜的时间无人问津,人们最喜欢的是那些流到泥土缝里尘封了上万年的时间——多数呈现为白色的固液混合态,略微粘稠,气味微酸,只需一滴就可以让刚刚摘下的葡萄变成最醇厚香甜的葡萄酒;而通过寻求它的负值能够使人们凹陷的皱纹充满丰腴而年轻的肉。大部分时间被挖出来以后都储存在巨大的空心罐中等待商用,储存罐周围被最好的警察看守着,以免偷盗时间者有任何的可乘之机。

       这些令人放心的、习以为常的现象突然终止于一瞬——时间不见了,这个情况之前发生过一次,但是几分钟之后刚逃出银河系的时间就被宇宙巡查员找到并解决了,但这次不同的是,谁也没有找到时间,没人知道它究竟去了哪里,所有的钟表都停止了运行。起初大家还以为是表没电了,但是换上了崭新的电池后也无法使之重新运行,指针坚固地停在了4:52的位置。我是再次醒来后才发现这点的,我第一次醒来时从屋门的斜角儿和墙壁的空隙间看到表显示的时间是4:52,我从未在这个时候醒来过,于是我继续睡去。再次醒来时依然是同样的景象,我并不仅仅指钟表的景象,窗外的景象更加令我担忧:太阳仍然处于日出的状态,一点儿也没有上升的动静,只是露出了四分之一的样子。我拉开窗帘后,照进来的一点紫红的微光中一直回荡着弹簧的声音,这令我更加不安。这种声音在往常十分短暂,至多持续十分钟就会结束,而这次的声音虽然没有那么明晰,却一直存在在空气和牙缝中,事实上这更像是一种回声,但是这个回声一直在游荡,在太阳与地面之间、山峰与海浪之间还有双耳之间反复地回弹着,甚至我感到它成为了能够被触摸的丝絮状擦过我的大脑,这令我不断地用力挠头、想用镊子把这个令人厌烦的回声从弯曲的耳道里取出,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它已经是一种来自大脑的声音,各种接收与发生都变得如此直白。

       有些人面对这种状况很是高兴,因为这就相当于活在一种永恒之中,因此宏观看来他就能够用一微秒的时间完成许多事情,但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这就又相当于不增不减。但我丝毫不在这个行列中,我只希望时间能赶快恢复正常,这种没有时间作为尺度的生活令我感到恐慌,我无法想象时间抽离之后维度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开始羡慕那些低纬度的生物,因为他们不需要时间这个元素也可以照常生活。如此说来,时间的逃逸就是对我们的一种降维,那么我理应与下一层级别的维度是相等的,然而我依然看到的是正常的物体,这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是时间还残存在我们的身上和周围,因此我们能够短暂地正常活动;第二种则是我们已然成为更低维度的生物,但是我们自己目前无法发现这一点,时间相当于把纸条连成莫比乌斯环的胶体,只是我们短期内还没有走到尽头。

       但是时间一长(确切说并不是时间,而是静止的长度,这期间我感到饥饿并进食的次数共有53次,长时间的睡眠有过15次左右,以此作为参考),事情便开始产生了变化,例如一支笔被拿起来之后桌子上会留有笔的残影,更严重者无法拿起任何东西,它们就像沙砾一样无法与包含它的石头产生任何分别。于是,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起来讨论如何解决时间问题,他们发现世界上的所有钟表的停走有一个奇怪的共同之处,就是指针无法进行任何转动,人们无法通过旋转齿轮和拨动来改变指针的指向,与之相比,一切事物都显得动荡且不够稳重。于是人们用驴来尝试拉动指针,但是并没有成功,后来又请来大象、鲸鱼、牵引机,甚至用绳子套在月球上,但是它们都无能为力,指针并不仅仅是一个物体——它还是时间最为牢靠的佐证,因此它绝不可能因为单纯的物理作用而产生形变和走动,这一点是不可背弃的。

       人们自身也同样岌岌可危,年长者的逐一停滞证明了第一种猜想,也就是事实上是因为他们体内能够消耗的残余时间较之年轻人更为缺乏,导致了他们的身体与意识陷入了一种“空白时间”内的沉睡状态。于是,很多人都开始抢购那些泡在大罐子里的发酵的浓缩时间,因为用这种膏体涂抹在停滞的人和物体的表面便会使消失的时间重新降临,但这可不是真正的时间,而是“过去”的降临(或是说它是一种逝去了的历史时间),因此不具有对于真实时间的波动性和干扰效果,简单说来,它其实就是一种在停滞时间中自由行动的权力。但是这种白色增补剂的供给极其有限,事实上大部分早已被宇宙上级征用,发放给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和项目,例如宇宙事务的管理者和奉命去寻找时间的飞船等等。

       而我也是时间的寻找者之一,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知道上述的内部消息。我从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空数据分析员,但因为年轻、体内具有充足的遗留时间,能减少一些上层的增补剂支出从而被奉命前去找寻,这个任务并没有很高的技术要求,在我看来这更接近于一趟极其漫长的旅行,只不过这场旅行大多是在沉默和无边的黑暗中度过的。我想大概已经过去了几亿年之久,听说人们早已经发明出了极为快速的、水陆两用的房屋和交通工具,通过迁徙来完成一日的日出、正午、日落、月升等等,并且通过计算纬度和距离用速度与之配比能够使绕地球一圈的时间刚好为宇宙时的24小时。还有就是利用克隆技术复制了大量的陈旧时间作为商品售卖,人们现在几乎完全适应了这种新生活,所有房屋都在以特定的速度围绕晨昏圈交点贯穿地核的连线旋转着,于是在月球的角度看来地球就像恢复了曾经的自转。但是唯一麻烦的就是人们再也不能踏上原始的地面,不然就会瞬间由于惯性被甩到后面,大概率会像公路中低飞的小虫一样不幸撞到高速行驶的汽车上。

       沮丧的是,经过这么久我依然没有发觉和探测出任何有效的数据,我常常会忘记漫游的目的是什么,有时必需要盯着某团气态星体表皮上静止悬空状态的火焰才能够回忆起我被派遣到此的原因。

       对于时间的去向…….我推测太空某个角落的表皮可能一直处于衰退态,而这个地方极大概率就是时间的藏身之处。然而这个方法存在两个难以解决的致命问题,首先是寻找范围并没有缩小与聚焦,其次是这需要大量时间去观察、记录与对比,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在短时间内看到诸如恒星燃烧殆尽、星体碰撞之类的变化,然而一旦这是个稳定的区域,那么就要观察正常宇宙时间运行下的上万年、甚至上亿年之久,因此我根本无法衡量我该在一个星系待多久才够使我观察到它的由于时间原因而产生的正确变化。事实上,对我来说,恢复宇宙的秩序已经变得不再重要,我只是迫切地想见到真正的时间,我已经厌烦了像吃药一样饮用时间,我已经活在一个无差别的瞬间里太久了,我看到的每个遥远的光点都是无差别的“现在”,而不是一个来自几千万年前恒星燃烧所发出的光,宇宙的各处都逐渐变成了索然无味的现在,我不再能体会到那种目之所及都是过去的微妙感觉,而是彻彻底底陷入了一种单纯的现在,一个非常触手可及的、具象的现在。

       直到一次我跟随着一个细微的数据波动驶入了位于宇宙西北角的kadlp区,我突然感受到皮肤的肿胀和紧绷,我发起了烧(长久以来为了减少时间的使用量,人体自发地降低了血液的流速和心脏跳动的次数,因此平均体温也降低至了25度左右),全身都开始了一种无法忍受的疼痛,就像有一个羽毛锋利的乌鸦挣扎着钻出自己的血管,干瘪的血管重新鼓胀了起来、皮肤恢复了红润的光泽。

       我顿时明白了,那就是时间!我终于快要找到时间的藏身之处。此时飞船也因新鲜的时间而变得更加有力,我不能让时间再次逃脱,于是我加快脚步朝着仪表盘上越来越强烈的回响行驶。我体内的时间感越来越强烈,终于,我找到了时间,它正在一个白洞边吹着风,距离上次见到它还未曾经过一分一秒!它看到我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叫我过去陪它一起坐着,把我笼罩在一片单纯的时间当中,这里除了时间别无他物,我真正地到达了时间的内部,而不仅仅是被时间所覆盖和影响。现在!我看到了现在!但是严格说这并非现在,我所陷入的是一种单纯时间的漫溢和充盈,也就是说,我彻底失去了真正的、理论意义上的、在“大停滞”后一直处于的“现在”,但我重新投入了一种如此新鲜的现在!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现在,感受着时间本身所带来的现在。时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我没有忠告,只是,如果愿意,你可以留下。”

       我的去留并不重要,我只知道,时间不需要任何星球,也并不需要我;这些星球也不再需要时间,地球上的人们多半也已经将我忘记,任何一方都拥有着至上的自由。“好吧,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我对它说道,“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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