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力波冲浪



       当我还在孩提时代的时候,我就跟随我的父母搬到了两个新生的中子星附近,我们整个家族数百亿年来都是这样的:我的祖先找到宇宙中富有引力波并且安全的星体(例如一些处于中早期的两星系统或是高速自转的致密天体),定居在那里,等即将到达碰撞的阈值时再转移到预先找好的下一个住所。我们家族里的每个人都在出生时就感受到了一种波动中的血液,这种感觉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身体里充满了细碎的、翻滚的巨石,似乎要把具有弹性的壁冲破,怎么都找不到停滞的方法。这是因为我们身体中流淌着Srfff家族的血液,这是一种属于冲浪者的血脉,我们的一切都在冲浪:蛋白质在基因的螺旋结构上冲浪,血液在血液中冲浪,目光在眼皮上冲浪。我们的汗毛顺着皮麟的走向倾倒、像海底的珊瑚短绒一样漂浮,一阵风经过就形成了由柔软的毛构成的浪,这时很多葡萄球菌就结成大批相连的队伍,一个接着一个,在上面追逐起了波浪。

       而我们的冲浪是这么回事:就拿现在这两个中子星构成的双星系统来说,起初它们距离很远,这时二者之间只产生了微弱的引力效应,但是忽然之间其中一方就向另一方靠近,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两个细密画一般的中子星像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通过旋转、缠绕来进行混合的第一步,表面的中子被另一方的引力拉扯的形成了无数个小巧、具有尖角的触须,在尾端进行着中子的交换与相融,最终形成了双方相互追逐的局面,一个中子星追逐着另一个中子星,追逐的轨迹是一个不断缩小直径的圆形漩涡,漩涡产生的波动却逐渐地扩大,成为了时空弯曲的涟漪,而我们就是在这种满是时空弯曲的宇宙表面冲浪。

       我们首先要等待波的到来,早期的波又小又缓,这时候适合初学者在上面进行简单的滑行,不过早期的时候我们更多的是在波与波之间形成的凹陷中一圈一圈地进行马拉松比赛,表面看来我们一直停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但实际上我们正在飞驰的时空波动中追赶着不断扩大范围的圆圈,我们必须得一直迅速地朝着更窄的一头奔跑,才能够保证不被时空快速扩大的漩涡甩出去。早期的波也是最适合戏水的,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最喜欢在缓涛中捡拾一些从宇宙底部翻卷上来的沉淀或遗物,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波,我们有的时候还会品尝它——波浪的味道(这些时间与空间弯曲的味道)类似于咸咸的干涩空气中有热牛乳在蒸发,其中漂浮着一些禽类羽毛上的灰尘,随即变得像甜苦参半的鲮鱼罐头。有时候涌过来的引力波是轻薄的纯水质地,有时候是呈流动状的金属质地,而有时候变得黏糊糊的,里面充斥着絮状的蛋液和一些稠密的、即将成为化石的奇点的光泽,它们或是成为可待挖采的煤矿,或是成为醉汉肚里酒精与宇宙微粒混合的混沌体。

       当双星系统渡过了中期之后,波浪就逐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我们在这些大小合适的波上玩弄着我们的极富观看性的技巧:当引力波到来的时候,我们先是会假装看不见,踏着冲浪板偷偷用板尾与时空的交点作为力量的支点,于是柔软的时空就被板尾的截面不断地向前推,以此使板子带着我不被察觉地向后延伸,于是我们和波就保持了暂时绝对的相对静止,然后突然之间冲向引力波,当快要靠近它时再次骤然暂停。我们经常会像这样戏弄引力波,和它开这种玩笑。

       平时,我们的冲浪是用手抓住板子的右前侧,在波的浪头处把冲浪板的尖端迅速调转,大多数时候波浪的质地都会使冲浪者完成一个快速的调转和随即而来的俯冲。但是我曾遇到过一个怪异的浪,最初在远处看来像是缎面的金属质地,靠近一些之后又像是油与啫喱膏的混合物,于是那次我的板在浪尖上时并没有如期地调转,恰恰相反,扭转的力被波的质地放大了无数倍——楔形的冲浪板连同我一块成为了飞速旋转的螺旋,当脱离了波浪弧面与冲浪板最后的交点,就继续飞速沿着前进的力的直线延伸飞到时空之上的区域当中。惯性难以消退,那次我足足在时空的上方飞了两天才慢慢降落了下来。当我在时空的上方旋转的时候,我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宇宙都像是一个薄饼,一个表皮受热后中空结构的膨胀——时间和空间充斥着膨胀的内部,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我和我的姐姐Ak‘srf除了冲浪以外还会在空闲的时候演奏音乐,我们用一些扁的、篓子形的或是条状的星体作为乐器,用它们敲击或者拍打这些引力波,使波成为一个环形的阵列。我们快速地把这些袭来的时空压扁或者用星体的引力将它们拉长,形成局部波垂直高度的改变,于是离远看这条环形的波就像是不断跳动的钢琴线——我们看到的波和我们听到的波完完全全是一码事,我们造出来的时空弯曲的形制规规整整地剥落下来,剥落完成的那一刻它也完成了属性的转换:它不再能被视觉所发现,但是每一个听觉都的的确确接受到了它。于是,我们就这样通过引力的拖拽和击打演奏着这些巨大而迟缓的时空表面,在时空的周围形成极缓的轰鸣,而时空本身并不能听见自身的颤动,这种震动只对其表面以外的东西奏效,譬如包裹着时空的蛋壳状皮层中间具有薄膜一样的夹层,然而剥落的声波一旦钻入其中就再也找不到出去的方法——时空的出口是单向的,离开了时空只有两种结果:第一种是完全的消失,我所说的完全的消失是任何形态的消失,一种在一切时空所涵盖的解释下的消失。而第二种就会像这段剥落的声波一样,只能一直在没有时空的夹层之中不断折返,独自玩起了没有时空参与的弹球游戏。

      从早期到中期、从中期到中后期,我们就这样一直不间断地在两颗中子星的附近冲浪,在这些波浪的流动之中已经渡过了两亿年,而那天发生的事使我们意识到了再次变迁的迫在眉睫:这些波先是收缩,然后突然地沸腾,这种沸腾并不是波浪局部的翻动,而是来自远方的、发自核心的震动,波的温度急剧上升,而它的形制也直观的体现了这一点。浪,巨大的浪震荡、涌动着,在我们的冲浪板底部迅速摩擦形成了极热的压缩空气,我们在这些热空气上方滑动着,认真地做着冲浪的动作以避免被滚烫的波吞噬。我们看到远处的波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集,最终变成巨大的条状阴影向我们砸过来,原先我们能在波浪里看到一些诸如螺壳卡住珊瑚的寄居蟹、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沙丘、电路图、满是灰尘的骆驼石像、铁屑、文字织成的红布等等此类杂七杂八的事物,但是现在完完全全什么都看不见——波是实心的黑色,我能大概分辨出它表面菱形纹样的玻璃状质地,除此以外什么都是无法感知的。

       这样的波出现已经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起初我们还没太留意,以为这只是一种新鲜的波的质地,直到我的母亲Fr‘srf指着远处刚形成的一个巨大的黑浪喊道:“看啊!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浪!”我们所有人都一起跟着惊讶了起来,正常来说,只有双星系统合并产生的大爆炸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从未亲眼见过这种景象,而这离我们计算出来的合并期限提前了太多,逃离已经太晚了,无论怎么逃跑都最多只能把面对巨浪的时间推迟几十分钟——除非让波浪永远成为我们的追逐者,不然我们之间就是一场没有任何意外与悬念存在的龟兔赛跑游戏。

       “镇静!我们可以应付。”我的父亲Tw'srf说,他把我们所有人凑起来围绕成一个环形,我们所有人都紧紧地拉着旁边人的手,从而形成一个稳固的闭环,这样谁都不会失散。我们每个人的冲浪板都与涌过来的波保持绝对的垂直,以免使圆圈的某个环节发生不完美的、致命的位移。我们专注地盯着每一个波浪,脚下逐渐开始用力地踏起了富有张力的时空表面。整体看来,我们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救生圈,然而就是这些渴望得到救助的求生者组成了救生的仪器。

       随着引力波的迅速增长,我们冲浪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断地为最后的波积累着向上冲的力量。此时脚下的波证明了两颗中子星相互之间已经达到了追逐的巅峰:后者追逐着前者,或者是说前者追逐着后者,即将达成一种无法区分前后的触碰与交融。而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就是没完没了地追逐着它们的追逐所致使的效果。而现在这场三方的追逐马上就要随着最后的巨浪而停止!想到这里,我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毁灭心理,如果我不再追赶,而是任凭不追赶招致的结果到来,会怎么样?所有人都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的浪,我借此机会偷偷调整了脚踩在冲浪板上的位置,我把处于前方的左脚从冲浪板的中部移动到了板头的位置,同时右脚略微向下发力、身体微微向后倾斜以保持稳定,任何人都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

       “它来了!”我的母亲和姐姐一起喊道,“所有人拉紧手!”我的父亲随即大叫起来,我感受到左右两侧的奶奶和姐姐拉着我的手都变得更加用力,好像我变成了一条会逃窜的、滑溜溜的鱼。每个人的冲浪板都向上翘着,用板尾与波之间尽量寻求一个接触面积最小的滑行方式。一分钟之后,这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浪终于到达了眼前,当它到达眼前的时候,我觉得我仿佛从来没见过它,我见过任何距离更远的它,但是当它在我眼前仅有几米距离的时候它的整体性被完全地打破——我只能看到一些无法估量倾斜角度的时空的曲面,甚至无法分辨它是在朝向我还是在远离我,波的最高处有时候在底下,有时候在上面根本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面临的每一个即将到来的点都有可能是最高点,而我根本连波的起点在哪里都无法判定,也许我们早就已经在波上了,但是也有可能波还在前面,我们还未曾涉足。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件事丝毫不重要,他们只需要越过波上的所有点就算做成功,而我必须恰好在起点和最高点之间选取一个点作为进入引力波的切入点,不然一旦陷入普通的时空中,就会像被沼泽缠住小腿的牛犊一样进退两难。

       起初我变得手足无措,我没法在一堆不确定性中用仅有一次的试错机会辨别出正确的区间。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打消了我的一切疑虑,巨浪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一下子就知道了:我们每个人在踏上波的那一刻起都垂直了起来,同时听到了一种未曾耳闻的、强烈的极低频脉冲,它撕扯着我们的耳膜,击打着体内的每一处血管壁。我们立马改变了策略,用冲浪板紧紧地贴着时空的表面,依靠冲浪板与波之间的吸附力使我们牢牢地粘在巨浪上行驶,以免强烈的低频振动或是波的角度让我们掉下来。我们就这样不间断地上升了十几分钟,而后我看到面前没有尽头的界限突然开始缓慢地向内收缩时,我就明白了现在是开始行动最好的时机。我迅速把处于后方的右脚朝左脚的方向抽离,同时左脚向下用力踩下去,整个身体也配合着脚的动作向前极尽倾斜。于是在一瞬间,高速的冲浪板与疾速移动的波在一点形成了交叉,惯性使得以此点为中心的时空突然之间爆炸开来,炸裂成为许许多多向四周喷射、抛洒的细碎的时空,这些时空的缺失使得巨浪在侧面形成了一个短暂的时空缺口,而这些四散的时空围绕着我,正共同把我吸扯进这个巨大的引力波内部。

       所有人都惊恐地喊叫起来,我卖力地甩开奶奶和姐姐的手,闭环在我这里被打开,其余的人一边喊叫着一边在波浪上形成了一个凸起朝上的括号形。而回归于波的时空卷着我一起进入了引力波之中,缺口重新恢复成完美的时空曲面。我一开始不停地在其中翻卷,有时候是头朝向脚的翻卷,有时候是左臂追逐右臂的翻卷,我在这些翻卷之中听到他们的喊叫声原来越小,直到消失。之后,我在逐渐消亡的引力波之中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我要么变成巨大且稀薄的薄片状,要么变成极其致密的球体微粒:有的时候我的脚离我的手有一光年的距离,有的时候又被压缩得紧紧挨着,甚至成为了一种叠加态。时空的表面对于我来说成为了随时随地处于变化之中的哈哈镜面,不,我可能才本该是那个镜子,弯曲镜面里呈现的我什么样,我就会成为什么样,我的形制不再发自自身,而是发自一种时空的映像——曾经的我的景象进入时空之中成为表面的映像,然后扭曲的映像才成为了我现在的模样。也就是说,在我身上没有任何一个我是现在的我,正确的我只在时空的镜面中出现,所有我身上的我不过只是虚假的我的堆砌——没有任何一个我属于现在、没有任何一个我应该是我、没有一个我存在于我的身上。

       我希望在那时他们所有人都冲过了那个巨波,并且成功地转移到了下一个住处。当我平息的那一天(人们会以为我完完全全消失在了涟漪之中,但实则不是这样),我就可以成为时空本身,成为任何一个波动的曲面,那时候你们就能随意地行走在我的身上,并在我的手指、我的脊背或是眼球与鼻子之间的缝隙处冲浪,追逐着我皮肤上的褶皱、局部的坍缩或是我的一阵打颤——就这么追逐下去,直到全部成为时空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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