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平衡的法则



       移动,我想这确切地是一种移动——一种双重的移动:移动的状态和移动的事实、我的移动和相对于我移动的移动、根据两种移动取出来的移动的平均值(将这种移动制成线状图的样貌就犹如从鸟肚子中剔除的尖骨头划伤了滑腻又脆弱的口腔表皮层,在牙齿槽的负形中钻来钻去,同脖颈后方的神经元相连接、生长出“Y”形的拱状枝桠,然后跟一条极薄的时空断层线交织在一起,在裂缝的上方跳来跳去,遇到气泡就炸裂、遇到弦就颤动,逐渐消逝于彼此对彼此波长的消磨之中)。唯一存在的不确定性就是我并不知道移动的方向——只有颠簸,颠簸代表着此刻移动与移动之间的摩擦,移动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存在的概念,我看不见移动的实体,看不到诸如一只狗的奔跑能够从头尾的朝向、四肢从落下到抬起的循环、依据静止参照物的变化来分辨出其移动的各个维度。我只能感受到一种抽象的移动,类似于听到从树林里的沙沙声就知道风在树叶间穿梭所带动的二者的双重震动,然而这些忽远忽近的声音没有方向——声音呈干瘪的平面状,我只能在完全的黑暗中观察到音调和音量在按照一定抛物线的规则迅速地经历巨大幅度的增加和减少。

       不过你要是问我纯粹的漆黑是什么样子,我只能说你双目所触及过的全黑仅仅是简单的光的被遮挡,你的眼睑里依然还印有光遗留的痕迹——一种视网膜对于光残存的记忆,或者是说光在视网膜上残存的样貌,呈现出斑点、来回跳跃的划痕或是高速的大面积闪动。而我所说的这种黑暗是不可被视觉所琢磨的,这种纯黑的核心就是:没有任何形式的光留存在虹膜上,在其中没有任何遗留的光粒子,因为未曾有任何光粒子涉足过,完完全全是光束途径以外的空间,那种黑暗才是我说的纯粹的漆黑。在纯粹的黑暗中我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分辨,一切都是无色的——所有颜色都是光的囚徒,只有有光颜色才作数。在这种状况下,我只能用整个身体的感知系统陷入黑的组织里,逐渐向下凹陷进去,四周的黑暗表皮把我包裹成一个水滴形状的蚕茧,滴落进纯黑的内部,就这么直直地向下陷落,最终触及到黑暗另一侧的表面。黑暗的内壁有点像棉花掺杂着沾了水的面团,具有一种滑腻的絮状质地,另一面的表皮如同蜗牛的表皮升起圆锥形的盐酸钙沉淀一样鼓出来一个凸起的漫圆。而黑暗的内部好像也是这样子的东西,我在黑乎乎一团无法看清楚的黑色里面,只能在黑暗的一些可以触摸到的组织上滑行,在经过某些团块状部分的时候我紧紧地贴伏在它的表面,如果遇到柔软的、具有韧性的丝网状薄片就把它顶起来,呈现出自身的形制,用下坠的重量使它产生从内而外的一次翻折。

       所以我能在这种恶劣的移动的情况下感知到什么呢?如果我不站起身,用直立的方式面对四周(身体各个部分构成的整体形状与四周的宇宙壁都保持绝对平行的一种姿势),我几乎没有可能知道我朝向哪里。我知道我不可能在做垂直上下的运动,如果是那样,我会逐渐地被从头部坠落到脚底的力压瘪,头和脚的间距会不断地被压缩,我身体内部的各种血液、元素和器官的密度也都会急剧上升,全部的质量都汇聚在一个厚度为一厘米、直径大概是四十厘米的椭圆形中,成为了一个薄饼状的重物。但如果说我正围绕着一个点做重复打转的圆圈运动的话,这并非不可能,反而这极有可能发生,起初我可能是按照整齐的圆形轨迹进行运动,随即就被离心力越甩越远,形成了一个螺旋状的行径。然而有时候因为核心的凝聚会发生再次的收缩,就这么有时候膨胀、有时候收缩,在一个中空的环形轨道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不断移动着。

       直到有人和我擦肩而过,我们之间相互牵引了一下,向彼此方向的对侧倾斜了一些,我们同时意识到了这次相遇。对方抢在我之前向我打了招呼:“嘿!你好吗!”我立即认出这是okt的声音,回答道:“okt!你好啊!去哪儿啊!”还没等我的话说完,我们之间已经因为两方的高速行进相差出了十几公里,她在遥远处大喊道:“我要到nlp去!”我立刻意识到了另一种辨别的方式——我知道okt住在myrs,一个只剩尘埃和废弃星际物质的椭圆形透镜状星系,而nlp(okt要迁徙到的一个新星系,每年夏天一过,okt就要带着她的动物们去往下一个星际牧场,okt就会选择类似于nlp这样富有新鲜星际物质的星系来作为迁移的目的地)就在myrs的正西南方(在以奇点为原点生成的宇宙坐标系内,nlp和myrs两点之间穿过奇点形成了一条完美的直线),因此okt正在朝正西南方移动,那么鉴于我们的对向相错,我目前的移动方向就是朝向东北方向的。然而这个移动依然很抽象,我知道我的整体在向东北方向移动,然而却不知道我的身体以何种形态朝向东北方向(也就是说如果把身体理解成一个线段,那么此线段与东北方向的轴线是如何相交的)。进而我想到我的身体一直处于直立的状态,不曾蜷缩起来或者具有任何曲线。除此之外,我还知道我们都的的确确发生了一种偏移:我们前方的时空被高速地挤压到了旁侧,okt带过来的时空和我身边围绕的时空发生了碰撞,把我和okt向两侧撞开,所以说我身体的行进方向一定是垂直于被撞开的方向的!

       一切在突然开始有了能够明晰起来的线索,于是我赶紧开始仔细地回想这次短暂的相遇,仔细地回忆这次身体波动的每个细节,波动的整个动态从开始到结束时震颤的流动——肩膀处被撞击的方向朝向哪里(包括迎合冲击的一侧形成了怎样的漩涡)、身体海拔最高处的雪在哪个角度流落下来陷入新的褶皱里、冲击力在皮层表面形成的波纹是顺着纤维的颤动延伸、还是跟随着长胡须劈开的青绿色脉络的走向蔓延开来的。结果就是:鼻尖上的雪水掉到了下巴上、脚掌心的黑色涟漪波及到了小腿和膝盖骨、甲质鳞片发着光从小腹滚向胸膛,整个趋势从右脚传递到我的左后脑勺。我终于明白了,我正以躺着的姿势向右侧迅速移动,而这个右侧就是以奇点为绝对参照物的东北方。

       我终于判断出来了我一直以来在一条直线上的行进朝向,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破移动的平衡,我要朝西走,从银河系西侧的开口出去,然后顺着暗能量的助推移动到边境。我需要将我头与脚的连线以中点为圆心向左旋转一百三十五度,旋转的秘诀就是向着目标的方向一直做叠加的功,就像荡秋千一样把移动向某一个方向慢慢地抛出去,然后继续漫无边际地向某个方向坠落。于是我在面前竖起了一个与我头脚连线保持平行的标尺作为参照物,之后就开始逆时针地发力:整个上半身开始向右侧扭动,足部朝着左侧挥舞了起来。从外部能看到,我就像是在墙面上用肚皮或是腰部贴着表面缓慢旋转的人。就这样,我用前半段拼尽全力向左发力产生旋转,再用后半段向反方向用力以使旋转减速、在目标地点停下来而不致于冲过了头。当我调整好了方向,我终于可以放心地任由移动来掌控我,而不再对它产生怀疑。

       在接下来的移动中我的状态变成了完全的放松身心与享受,起初我感受到我沿着暗物质凹凸不平充满褶皱的粗糙表面滑动,有时候上面突然会鼓胀出一坨光滑的甲壳,仔细用手指肚的纹路触摸,会发现上面遍布着哺乳动物的脊背。后来,我逐渐睡着了,在睡着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从老鼠洞里钻出了一只没有耳朵的人面蜥蜴,只有两侧的小孔具有收纳声音功能,此时还从小小的洞中流出了快要凝滞的血液。另外,在老鼠洞的旁侧有一个巨大的、被火包围的人体,然而它具有蜥蜴的头颅,细密的尖牙缝隙中还叼着流血的耳朵,我又仔细一看,耳朵变成了一块极其透亮的水晶,表面散射出了青蛙的光泽。我开始试图与这个奇怪的人体对话,但是当它张开嘴,水晶就一下子掉了下去,我赶紧跑过去想接住那块水晶,然而我怎么也跑不快,我的双脚向下陷落,被埋入了土壤之中。我只能目睹着水晶“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大堆中心凹陷的厚金币,之后弹跳、滚落到所有的角落。后来太阳出来了,在光亮的恍惚间我在梦中好像再次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那些金币已经被太阳的热量融化成了月乳,逐渐渗入土地的缝隙里,与地球的本质相交融,这些月乳滋养着我土壤中的脚生出了高高的绿芽,当我附身观察它的时候,我听到它长出了属于一个雨伞小贩的啼哭声,而枝桠上面的露水是其眼底的落雨,这些液体缓慢地向上滑到颅顶、陷入大脑的形制中,又浮起来,成为被追杀的极夜。

       突然之间移动停止了,“砰”的一下,我的腿部撞到了什么东西,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停止和碰撞所吵醒。我睁开眼看到了光——实实在在的光,又或者不是,这只是光的投影、光在事物之上缠绕的遗魂和一种泛泛的在表皮上的覆盖。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光都好,即便这些可以识别的光亮实则是一种欺骗:我从来就看不到真正的光(没有任何距离的光,真正深入光内部的被笼罩,我最多只是光锥表皮的一层薄薄的切片),我能够与黑暗融为一体,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任何差别,然而光不行,任何光都同我的“现在”具有差别。

       我坐了起来,看到面前是一面镜子,甚至不能用“一面”这个量词来形容,就像我们不能说“一个宇宙”,而是说“广袤”的宇宙,或是用诸如“无尽”、“浩瀚”、“巨大”这样的词汇作为前置的点缀。这里的状况是四周到处都是镜子——的的确确竖在宇宙中央的、巨大且看不到边界的镜子,我看到无边无际的镜子里面反射着我自己和身后的宇宙。镜子和镜子反射的一切就是它作为一个镜子的、对于自我的证明。过了一会儿,镜面中反射了我刚刚的梦,我看到我跟着梦中的极夜一起逃脱着,在时空之间穿梭来穿梭去,有时候踏着时空的表皮弹跳起来,一下子从y星跳到了z星;有时候跑到暗物质深陷的凹槽里蜷缩着藏起身子,在这种膏状的、富有绵密气泡的时空成分中躲避着不知来由的追赶;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干,就这样顺着什么都没有的时空移动下去,直到此时的移动被下一个移动打破。我仔细地盯着镜子里的遥远处,努力地使对焦向前方飞速地行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结果我真的在几光年外看到了一个人,我细细一看,发现那正是我在缓慢地旋转,当我的目光超越光速地朝着镜子内部的时空继续行进,我看到了我正与okt擦肩而过,再过了一会儿曾经的我朝着这边的我的方向越来越近,而okt却越走越远,就在这时okt向我问了好。我一直看下去,现在这些隐匿在我体内的光子刚刚好都因为我的不断移动到达了这里,呈现出连续性的我的画面,我看见了现在的我和曾经每个时刻的我,从更远的时候几亿年前我出生的时候到此刻,我的每一个动作由远及近地从镜子里逼向我。我知道,等到所有我过去的图像在我眼前演完的时候,我就真正到达了尽头,那时候我就会和面前镜子里的我相融合,完完全全地达成同一。

       但我害怕的是另一个可能发生的局面,我害怕我如果继续向前,就会穿过镜子,向镜子的内部移动,而镜子里的我的曾经的景象就会从镜子里走出来,像我走进去那样。我不回头,另一个我就不会回头——我们谁都不回头,就这么一直走着,走到最开始的地方。那么我们就会达成对于彼此的替换,时空是规整的,事实上并不是我们替换了彼此,而是时空替换了我所有的已发生和未发生的一切。

       我懂了,镜子就是法则——宇宙维持平衡的法则和对称性的法则,镜子是作为绝对中心的支点,而我、过去的我的景象就是这个天平的两端,永远因为完美的对称性而保持着平衡,其它一切也都是这样的。我发现过往的所有失衡其实总在另一个方面找到了平衡,平衡能够狡猾地在任意一些细碎的不平衡之中体现出来。我就是一个彻底的平衡的集合体,这种全部的平衡令我崩溃,我忍不住说出一些语句来打破这种平衡,把真空充满着废弃、无用或是黯淡的语言,但是当我尝试说出它们以打破这种局面的时候,我发现一旦它们脱离了我,就立刻被虚无消解掉了。当我又准备用爱来作为轰炸的武器,我却发现仇恨消失了。结果就是,我无法掌控任何一种除去法则之外的行动,我甚至根本做不出来也想象不了所有能够剔除掉法则的行动,平衡本身平衡着我,让我平衡地处于平衡的轨道中。就这么平衡着平衡着,在旧状态的平衡和新状态的平衡之间平衡,好像确有其事一样平衡到平衡的尽头。

       我转过身朝着镜子的反方向奔跑,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让我远离镜子——这种太过直白的平衡本质的暴露让我感到无比焦虑,我需要舒缓且温柔的平衡、让我意识不到的适量的平衡和平衡着自身的平衡,此时全部在移动中逐渐体现出来。

       在盲目的平衡之中,我突然再次看到了okt,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跟上我的,okt和我保持着相同的速度,我们之间的距离既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此时二者都停了下来,但同没有停下来之前相比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变化。说来奇怪,我从未在光亮处见过她,但是okt的样子完全就和我想象中的样貌一模一样,因此那时我一看到她,我就笃定她就是okt。也就是说,我看到的okt的景象与我的预期没有任何分别:圆圆的具有宽眼距的眼睛、绿的发黑的椭圆形瞳孔、长弧形漫延到平直嘴角的碎发、白颜色的鼻孔、淡紫色的皮肤和平整又深邃的眉骨到额头的折面,她的头发像海底的水藻一样柔软且纤细,整齐地来回摆动着。

       okt 也一下子认出了我,她再次和我打了招呼,我看到她背后散发出幽蓝色的光泽,我才发觉并不是okt跟着我,而是我已经不知怎的在平衡之中到达了nlp。当我踏上nlp的时候,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阵强烈的抖动所摔在地上,我不停地尝试着站起来,但是剧烈地颤动使我的四肢根本不受控制。

       “别这样!”okt向我喊道,“你得顺着它!”,说完okt就蜷缩成了一个团状,随着地表的抖动来回滚动弹跳,然后她重新把身体张开,帖服在nlp的表面,这样就立即停了下来。okt在远处朝我使劲地挥了挥手:“就像刚刚这样!你试试!”于是我把头埋藏在胸腔的部分,双腿弯折起来,用双臂固定在腹部,双眼通过胳肢窝和小腿之间的缝隙观察周围的情况。我成功地开始滚动起来,和okt的羊群一起在nlp的表面滚来滚去,我看到它们的皮毛接触到地面的养料就会扩大一圈,就这么不断积累着直径,当下次它们排泄时就会恢复到原先的体积。在滚动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件事:nlp不是一颗普通的星球,它是失衡的坍缩,现在我自身全部的平衡都要坍塌在nlp的自转之中,如果它的核心不停止,那么平衡很快就会在我身上彻底地消失。

       我一圈一圈地在nlp上滚动着,每过一圈我都会更快一些。直到某次经过okt身旁时,她大叫着让我快停下来,我才回过神来,发现我的滚动已经太快了,我动弹不得,我害怕一旦我张开身体,就会被我和nlp之间的速度所击碎。我任由自身的滚动发起一阵阵更加强烈、更加快速的滚动,直到滚动的速度刚好达到逃离nlp的速度——使我脱离了失衡的掌控,但又不至于再次完全落入平衡的统辖。

       就这样,我旋转着飞出了nlp,围绕着nlp在它失衡的球形边缘成为了一颗不停滚动的卫星。事实上,我并不愿意把自己称为nlp的卫星,我认为我是一颗前所未有的、具有高度独立性的行星——我围绕着失衡与平衡夹缝中的扁平轨道运行着,在这里既没有平衡也没有失衡,或者是说,一切都在看起来正正好好的平衡和正正好好的失衡中不停地发生下去。在这里,唯一的统治者只有我不曾改变任何数值的旋转与滚动,我的移动就这样成为了平衡与失衡之间的中立者,管理着平衡与失衡以外的时空——除非平衡、失衡和我之间挤压出新的关于“衡”的方式,在那之前,我就将一直以第三种法则的形式存在,成为宇宙中最新的赌徒、入选者和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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