孢子与风



       孢子曾经是我们之中的一员,我们共同在一种灰棕色的平面上生长起来,按理说我们的平滑理应获得一种平滑的滚动——从头滚落到后背,再重新滚回头的部分,然而我们所处的实际上是一个平台,边缘缓慢地向下方蔓延,从来看不到任何可以辨认的消失点,边缘是缺席的,这导致任何地方都是边缘,真正的边缘无从得知。好在重力告诉我们底面是不可去的,我们一旦滚到边沿处,就会向下滑落,根本无法牢牢地粘在上面。

       那时候我们还很调皮,互相之间当作彼此的弹弓,用碰撞的反作用力将彼此打散,又重新聚合起来,成为彼此的多倍。孢子p是我的朋友,然而它的表面不如我们一样光滑,而是长着三只鸟嘴、藻类的尾巴。但p也因此拥有了一种冒险的特性,它在滚动中生长出来,从来没有被静止所困扰过。当我们都竭尽全力想要在这些动荡中寻求一丝安稳,p却沉醉在这样的动荡里,甚至觉得这还不够。我曾经听说过p的故事,那是一个年长的孢子告诉我的,他说那时候p甚至像荡秋千一样把自己从这片没有边沿的土地上荡出去,于是p就在空中飞了起来,在此之前谁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况,谁都不知道我们的身体还可以在不接触任何平面的状况下自由地移动。p在空中游动着,好像它的四面八方都布满了凸凹的墙壁,而这些墙壁的形制构成了p移动的轨迹,在这些起伏之前,p已经知道了即将发生的任何改变,它比实际的形制更早地开始移动,恰好对应上了那些显得理所应当的形状,这些理所应当随时随地发生着改变,我推理这些形状可能全部是由p来控制的。

       事实上,这些墙壁是风,p就顺着这些起伏越游越远。直到它遇到了一片湖水,那片湖水是碧绿色的,里面还透出一些淡紫色的光。与空气不同,她是如此的平滑,追溯不到任何可以被认定为动荡的线索。然而p的经过却让她表面产生了一些微弱的起伏,那种绿不同于树叶的绿或者是马眼睛的绿,也不同于水鸭脖颈上深不可测的墨绿色羽毛,那种绿是夏夜里风中带有一些木质和金属铃铛交杂的叮当声,这些顺着草的脉络滴落到花蕊的中心,混着草的翠绿和花心的黄,又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透明。

       p立即爱上了湖水,想要留在这片绿色之中,然而p还要和风一起前进,风对它说:“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可p不愿意,p对风说到:“我要留在这里!”p扭过头,对湖水也重复了一遍:“我要留在这里!”而湖水默不作声,只是伸出一颗水质的触角,把孢子 p粘了进去。起初p感受到了一种突如其来倾泻而下的幸福感——它被包裹着,强烈的激情把它占据,然而随即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要支离破碎、溶解到周围的粒子之中,所有水滴将它向四面八方拉扯着,同时紧紧地挤压着它,使它向内和向外同时富有极大的压力。孢子p使劲地往上挣扎着,试图向上卖力地排开那些黏在它身上的水,终于p从水中跳了出来,重新进入到干爽的空气中。

       湖水不解,她问p:“你为什么要离开?如果你爱我,你只能跳进来。”p回答道:“我爱你,但是我喘不过气,再会!”。于是,孢子p继续跟着风向前走,风带着p穿越细碎的丛林,丛林的中央有一棵小树,p在经过它的时候不小心被卷入到了它的核心内部——那是一个极小的树洞,只能容得下松鼠偷来的一颗小坚果或是蛙类的鼻孔。但是这个树洞对于p来说却是一间很大的房间,然而房间的出口很小,p被吸纳进树的核心以后就再也出不去,树洞就像一个捕蝇草,一旦捕获到了p,就立即将开口缩小无数倍,只留一个极为微小的孔。

       风没有办法,它一旦通过这个孔,就会被挤压成细微的条状,虚弱得只能把p的表面掀起来一个小角。p发现核心连通着全部内部,而它的内部是极大的,贯穿着整个树干,p就在里面游走,在四周的每个沟壑中翻滚,你能在任何一个沟壑里看到偷藏着的笑,还有p的痕迹。风在外面打转,催促着p赶紧出来,但是洞口太小了,p无法找到出去的路。直到一只啄木鸟飞过来,p首先听到头顶有咚咚咚的声音,这些声音顺着树皮传播到p的身体里,成为一种震动的波。树皮按照声音的散开的点状向四面八方延伸着裂开的时候,p感觉自己的身体内部也像奇点一样裂开、或者说扩散开来,从裂开的缝隙透出来的距离和光线连成一个统一。啄木鸟的吻部逐渐地靠近p,像那束光线一样,即没有比它更快,也没有比它更慢,此时和p身上的三张鸟嘴就要连接到一起。啄木鸟用它那有力的长嘴把p叼了起来,含在嘴里,p在一张温热的又干瘪的舌头上翻滚,在过程中,p的表面粘上了一些松软的木屑和表层的灵魂——二者皆可以通过刮擦来获得。

       在这之后,啄木鸟把p从树洞里叼了出来,三只鸟的吻部和啄木鸟巨大的锥形嘴汇合起来、又分开,于是p重新嵌入了风的丝状组织里, p和风久违地见到了彼此——还有光亮,温暖的光包裹着p,由此p知道了更新鲜的光是什么样的一种质感,以及它是如何穿透风的身体,粘着在风的一些层叠部分,剩下的小粒子就遗留给p。p向啄木鸟道了谢,继续和风一起前行,他们经过了一群群的石制雕像,这些雕像彼此之间长得很像,但是仔细看却有微妙的差别。比方说一个雕像的鼻头是向上倾斜的,另一个鼻头就会向下倾斜;一个雕像的手指向天上,另一个雕像的手就抚摸地面。但无论他们的形态多么相反,他们都具有一种共性——这些雕像坚硬又狭长的喉咙里都同时挤出了一种咕咕的声音,p和风离得远了,这些声音就听起来像电子汽车的嗡鸣声或者是一只鸟扇动羽毛时的振动;而如果p和风离得很近,甚至于钻到这些发声的管道之中,就会发现自己完全浸透到了这种声音之中,这种浸润听起来是这样的:起初是一片寂静,只有皮肤在抖动,然后过了晌久,这些波动就开始显现出了它的核心,变成断断续续的哇哇声,“哇哇”、“呱呱”地旋绕在脑门儿上方,在每一个枕头里打转。

       有时候他们围成一个圈儿,守护着一个湿漉漉的长满苔藓的寺庙,转着转着,雕像的石头表面也逐渐变成了毛茸茸的绿色;有的时候呢,他们就排成一个矩阵,仰着头,没人知道他们正在注视着什么,他们可能什么都没在看,但同时什么都在看。就比如当p和风经过时,他们感受到了雕像们目送,这些目光一会在这儿,一会在那儿,在眼睛和眼睛之间跳来跳去,在互相注视中的顺延里面来回移动,直到被风的网兜抓住,就动弹不得。

       p和风又一起穿越过亚伯拉罕的山,那里重复出现着号角的声音,但是这一切被大提琴的弓所切断,沿着松香的粉尘传送的越来越远。p和风不停地前行着,直到他们来到了一个小镇子,那里正值春季,或者换种说法,是春赋予了这个镇子。这里有很多掺杂着灰蓝色光点的白色叶子从十分笔直的树干上长出来,树干表面则发散着金属的光泽,p和风一过去,这些树叶就开始铃铃作响,上面的尖刺和锐角都开始朝向风的引力:树叶用头颅扯断与树干的连接处,围绕着p和风高兴地转圈,可是不久以后,它们就被落在了后面,最终归于消沉,溺死在土地的平衍之上。有一些跑在p和风前面的叶子顶在p和风的脑门儿上,在最高点的顶尖上徘徊来、徘徊去,这些徘徊终究变成了一种瘙痒在p和风的头顶上蔓延开来,于是他们猛地一抖,就把这些树叶甩到了后面。

       这个镇子上有很多男女老少,他们就在这些横横竖竖的丛林之中穿梭嬉戏。风和p在他们的肩膀侧面穿过,从一个发丝吹到另一个发丝,就这样穿梭和玩耍,直到p被风吹到了一位少女的睫毛上面,除了p,这些黑色的斑马线上还挂着晶莹的点状物,这些点顺着睫毛的构造共同移动着,从一点发散成碎片、由零星汇集成整体而成为完美的球体,而p也被融入了其中,顺着这颗泪滚落到了少女手中的书页里。p在这里不能看到更多的字,只能看到黑色的粗壮的长条物向四面八方延伸着。这颗圆球一旦触及到书页,就失去了滚动的能力,干涸成一块小小的痕迹,或是一条边境线。女孩把书合起来,p也被夹在其中动弹不得,风也没有办法把p从缝隙中吹出来。就这样,p在狭小的文字之间的影子里静静地呆着,等待女孩再次把书页翻开。

       好在p无聊了就可以在黑色的凹痕里来回滚动,或者是在文字与文字之间的空隙中来回弹跳,把自己当作弹球,遇到“I”就被反弹到另一个“L”或者“T”身上。有时候p也会在“U”的一个顶端滑下去,在光滑的内壁表面来回滑动,常常到了另一个顶端就跳到另一个字母上面。就当p在“M” 里窝着的时候,书突然动了起来,p一开始感到强烈的震动,整个书震荡了一下,然后一切都恢复了静止。过了一会儿,p听到根部的连接处微微的颤动,另一边的书页窸窸窣窣地摩擦,而后又是一片平静,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突然之间p所在的那页被翻开,p先是看到白花花的一片,等到适应了这些光亮以后,p看到打开书的并不是女孩,而是另一个年轻的男孩。p 感觉到男孩的目光停留在这片痕迹的中心,随后男孩的指尖划过p所在的区域,于是p就附着到了男孩指纹的凹陷里,和成百上千个尘埃与微粒一起开始了一段藏在手掌上的生活。但是这段生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当男孩看到了一个美丽的花丛,那里的花朵长着那个女孩的睫毛、花瓣是脸颊的颜色。男孩伸手抚摸那朵花,于是p又到了那朵花的身上。

        p立刻就被这朵花的颜色深深的迷住了,p就这样黏在她的叶片上,直到秋天到来,花朵慢慢地失去了原先的颜色,成为一种昏暗的灰黄色,类似于黑暗中万物的颜色。花朵的水分也随着颜色的流失而消失,直到花朵干枯得再也不能留住p,再也没有能力使p牢牢地粘附在她的身上。风在一旁起起伏伏,吹走了花表面的鳞片,花的颜色也被吹走了。而这次p并没有任何的怨言,因为p知道这一天或早或晚都会到来。

       于是风和p继续启程,他们向南穿越山尖和底部的山洞,不会再因为一颗石头的滚落而驻足,而是跟随着云,云也跟随着他们,就这样互相追逐着,直到他们再次遇到了起点。p看到了一种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棕灰色光滑的表面上布满了细小的绒毛,按照弧度向下延伸到消失的开端和消失的尽头,风和p就在这上面盘旋着。

       p问风:“这是什么?”
       风告诉p:“这是你的归属。”
       “这是我的归属?”
       “是的,它和你的家乡一模一样,你应该到这里来。”风说
       “蠓栝!蠓栝!”p头顶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道。
      “没错儿,你应该到我这里来。”蘑菇说。

        p看看了鸟、看看了蘑菇,又看了看风。“也许我确实应该到这里来,但我一旦到了这里,我就会难以离开。”说完之后,p与风就变得难以分别。

       “风不说话,只是往前吹。只有风在这儿,也在那儿。如果我跟着风,我就可以在这儿,同时也在别的地方。但是所有的家乡看起来都一样,打最初我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想再去任何类似的地方。家乡虽然说是没有边缘的,但总归是在有限里面打转,而我想要的是一些关于无限的东西。”

       “蠓栝!蠓栝!”鸟儿又开始叽叽喳喳。

       p同蘑菇和鸟告了别,和风继续踏上了旅途。孢子p就这样继续跟着风前行了10年、100年、1000年,他们无数次穿过了同一个石质的桥梁,风和p每次都在这里玩儿绕圈儿的游戏。他们首先按照桥的长条形左右跑步,然后再围绕底部拱形的最高点竖向地绕圈儿跑,于是风就把桥缠绕了起来,有的时候风会不小心把自己在桥上打成一个结,p就要花费半天的精力帮风解开身体。直到有一年,可能是1863年或是更早的时候,当p和风再次经过这个桥,却发现桥消失了,代替桥的是那些曾经托起桥的水。风和p再也找不见那座桥,除非他们透过水去看,p透过水看到了风的影子,在影子旁边能够隐约地看到光在桥上的折射,如果p去触碰水面,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摸到桥的幻影,然而真正的桥却再也无法触及。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下午,天气很干燥,潮湿在空气中根本挂不住,天空中也追寻不到一丝风的痕迹。风老了,它再也吹不动。一开始,风只是飞得越来越低,遇到高大的、枝叶繁盛的树就很容易被困在其中,风不像以前那样有力气拨开树叶钻出去。后来事情越发严重,风的表面逐渐剥离,分散成许多丝条装的碎片,挂在初生的小树牙上。而到最后,风连挂也挂不住,顺着枝牙的缝隙流淌到地面。

       p在旁边陪着风,给风讲一些以前他们在旅途上的故事,有些事情过了太久了,甚至连风自己都忘了。风就这样静静地趴在地上,微微地起伏着,这些起伏就像一个风刚学飞时那样浅浅地波动着。风死了,p久违地落在了地上,它重新感觉到了地面的质感。p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从真正的底部来看天空,长久以来,p和风就是天空本身。

       当风的灵魂从风的躯壳中脱离出来的时候,p从灵魂中重新感受到了风,那是一种新生的风,把p从地上吹了起来,又回归于天空。p就这样和新生的风成为了朋友,它深深知道,风是风的延续,每个风都是它的朋友,将来还会有更多的风会延续现在的风,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地球覆灭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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