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的进化(二)



       环境是可以被感知的,而更遥远的事情我们无从知晓,是这样的,不过若是体内的原子活性超出了正常值,那情况就会产生变化。很多新事物就是这样产生的:一个白空间(也就是指这个空间内只具有原初意义上的原子,而不具有携带信息与含义的“白原子”)内部的原子在瞬间被来自宇宙空间的随机原子所替换,这些替换白原子的原子携带了丰富的信息,从而通过相互之间的碰撞、排挤或压缩构成了一个新的事物。例如一些盔甲内部可能突然充斥了腥臭的海洋生物,或是说一个陀螺核心的旋转原子加上五颗吸附在鳞片上的湿腻质地的原子,再经由一阵碳原子风对于其表面的塑形:这会让曾经的原子的表面形成一些前所未有的沟壑,而这些沟壑就作为与碳原子化合的证据在表面爬行,如果靠近一些看就会发现这更像是一个星球表面的气层,被一些发着幽白的光的雾气包裹着,但也无法掩饰真正的表面上所具有的时间与空间相交从而产生的丑陋痕迹。那么最终它们组合成为了透过比目鱼的瞳孔看到的秃鹫,这个结果令许多人都不明所以,然而事实上就是如此,就连原子自身也并不能知晓这其中的缘由。

       所以早期的时候透过这些还并不确切的规则,人们甚至可以感知到一光年以外所发生的事情。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东方的马戏团,其中有一个女人骑着像恐龙一样的加拉帕戈斯象龟,它有一个难以听懂的名字,我也是通过翻看我的记录本才勉强记起她的嘴是如何卷曲成“o”的形状,发出一连串类似于“dulmatika  bui'tilgika  frxlbucgikiv”的声音,她的周围有一层火焰制成的壁,透过火壁她的脸与声音一起变得弯曲,这是一种错位——具体说来是像声音变得颤抖与不明晰,而甚至于有时当人们盯着她的面孔,会混淆眼睛与嘴唇的样貌,三者随机地排列组合:yyy、yyz、yzy、yzz、zzz、zzy、zyz、zyy,然而从感知上来说并不止存在八种结果:一秒钟之内发生了上万种变化,数学家们曾经试图破解其中的规律,但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并不是这种规律无法被琢磨,而是压根看不到一种可供辨析的规律,这个道理就像沙丁鱼吐出来的一粒气泡游荡在任意的水分子之中,或者这更像是用一支纤细的黑色铅笔将白色的球体用线条覆盖的过程——每一条线的走向与形制都与上一根不同,并且无论相隔多少都寻求不出能够划分成组的迹象,那种令人为之振奋的、重复的迹象。

       这位女士叫做Avk’g,前半部分是她姓氏的简写,后半部分是她在火壁者教派中的成员次序代号,她是这个教派之中的第七名成员。起初,由于原子还不够稳定,极少数有过强感知能力的人通过练就这种在身体周围点燃一层火壁的方法来将原子抑制到一个区间内,来防止不稳定原子的替换或四处逃逸。Avk’g从小时候开始就能通过体内的原子感知到奥尔特云里飞驰的彗星融化成雪水最终渗透成为阿空加瓜山内部的温泉水,这种天赋一开始的时候为Avk’g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她通过原子之间感应的跳跃搭成一条短暂的桥来传输信息,比如使一部分原子从她眼前的手心中跳跃到云层顶端一滴将要凝结成雨滴的雾气内部,再搭乘着雨滴下落到半空中,就着重力和与之相碰撞的摩擦力当作跳台转而飞向坐在她对面的打牌者的头顶,在整个过程中原子会有一些损耗,比如有些可能遗失在了云雾里,有些被粘在了森林表面所渗透出来的粘液上。最终Avk’g对于剩余的、处于打牌者头顶的原子进行回收,于是整个原子弹射、记录和回溯的过程就完成了,那么Avk’g就能通过解码这些原子所携带的新信息窥视到对方的牌是什么数字和花色的,Avk’g曾经靠着这个不为人知的技法一度成为了极具传奇性的赌徒。

       然而后来这种天赋就成为了一种困扰:当她试图记住某个人的样貌时,常常会突然之间产生一种无法诉说的失忆——面孔中的一些元素被替换成不知所谓的事物,或是产生了一种叠加造成的模糊,例如一旦眼球的反光被感知替换成了一个类星体所散发的光芒,Avk’g就会陷入一种漩涡的处境,她的思维会卷入类星体的引力场中而难以逃逸,只有通过近乎耗尽所有脑力与体力的思考才能使思维达到所要求的逃逸速度,这些消耗会致使她陷入深眠之中,直到思维穿越宇宙空间回到起点。对于Avk’g来说,所回忆的东西绝不仅仅是浮现于大脑皮层中的简单图像,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原子的组合,这就让状况变得十分危险:除非这种原子的肆意逃窜能够被制止,否则她就将被自己的思维所杀死,于是这就让Avk’g开始想要极力遏制这种情况。

       Avk’g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到那个能够让她获得短暂平静的湖边,去到这个湖边有两种方式,第一种较为简单:穿过Avk’g卧室背面的走廊,在尽头有一盏烛火灯,灯的背后有一个分岔的路口,只要穿过小径就能够到达湖边。但是这条路存在一个问题——到达河边的路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因此她每次走对的机率只有二分之一,而另外二分之一的可能性是走到一个充满沼气和长着利齿的青蛙的田野。

       第二条路的路程更长,但是只要严格按照路线走的话就一定不会出错。首先需要向东方走恰好三万只麻雀的身长,然后面朝北一直走,当看到一个长满蘑菇和杏树的高耸尖塔时,绕着它走到背面的一颗白色杏树的面前(一般来说杏树是棕褐色的,还有一些是黑色的,但是只有这一颗是乳白色的,因此根本不必担心它难以分辨),随后随便向左或向右旋转180度,沿着塔尖与白杏树两点之间连线的延续继续径直向前走,再经过一个废弃的石制小教堂就能发现一个一半冒着冰冷的凉气、另一边冒着热烟的坑洞——这便是理论上湖与地面唯一能够相通的交点,最后从它中间冷热交界处的一个夹缝中穿过核心,就成功到达了这个湖边。

       幸运的是,整个路途上丝毫不缺乏有趣的场景,相反,景象的过于充斥造成了识别的不便——大部分景象随时随地都在变化,只有尖塔、教堂与坑洞不曾改变。比如有的时候能看到阳光为土壤撒下一层结晶的盐,成群的犀牛啃食着这片白色的地皮,突然之间,犀牛群变成了围绕成环状的鸟群,在被遗落在地面上的、一个具有单向镜面质地的山峰上空盘旋。这个山的内部藏匿着一些厌惧白日的灯光,到了晚上,它们就散发着一种烟花式的亮光,有时这些光变得像跷跷板一样具有不稳定的确定性,类似于一阵空气穿透食指尽头的孔洞,看到圆形舞台落幕以后四周散落着着一圈零碎且不清晰的黄色灯光,它们在午时合为一体、穿越过夜晚的丛林变得冰冷,于是成为了山内部的这种冷调、纯粹的白光,然后,山体又突然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火堆,稠密的火星背着一个有着锥形顶盖的烟囱上升,遇到潮湿、蓬松的气团就掉下来,重新被火星托起而后掉下,就这样不断反复,直到景象再次发生改变。

       对于Avk’g来说,到达这个湖的过程和这片湖带给她的静默就是她能够与自己的本真产生连接的唯一方式,至少她曾经是这样以为的,Avk’g认为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在这片湖边享受这种无论对她来说还是对于原子来说都一样的与世隔绝。这里的水有着古老青铜器皿的质地,然而却像琉璃一样透明。湖的中央还有一个垂直于水面的瀑布,但是Avk’g从来都搞不明白这究竟是一段向下泄流的瀑布,还是一阵从下漫延而上的喷泉,总的来说二者差不多,仅仅存在方向上的差异。只要见到这片湖,Avk’g就能感受到一种“原子的休憩”,她是这样向我描述的,“就像是它们都一动不动了”。但是她感到的并不是僵硬,而是温热的牛奶划过皮肤的质地,流淌着诉说着热牛奶的激情,光滑的原子壁好像长出了极为柔顺的天鹅绒,从Avk’g的肩头轻轻地翻滚到略微肿胀的指尖,然后再慢慢地回溯到她有力的心脏中央。

       每次Avk’g无法忍受原子的颤动,就会来到这个湖边,直到她在这里遇到了Pwrf‘a。在遇到Pwrf‘a之前,Avk’g还是不具有任何后缀和附加的Avk,而Avk从一开始就具有成为Avk’g的命运,这一点是不可避免的。Pwrf‘a是火壁教的创始人,他告诉Avk’g火是一种隔绝之物,被火焰所分开的空气两边互不相通——原子并不能穿透火极具消耗性的层膜,火是一种最好的屏障。于是Pwrf‘a 教Avk’g如何在身体周围形成一层火壁,这并不能通过创造来达成,因为我们并不能创造火,我们只能接纳火,当意识到这点时,我们才能够自由地把火装在手心里。

       Pwrf‘a教她通过不断地重复思考被赋予的火来积累和加强火的能量,然后再用两股关于火的思维迅速地产生摩擦,身体周围原本不可见的屏障就会被点燃,从而整体成为了一个封闭的火茧。刚开始的时候,Avk’g做的不错,她很快找到了思索火的方法,Pwrf‘a甚至能感受到当她思索时逐渐呈波形涌过来的热量。但是不久之后Avk’g就遇到了问题,她老是无法抓住两股思维:Avk’g思维的细碎和散射难以使它们聚合成一股有力的、定向的粗壮纤维,也难以使它们在某点相交从而产生摩擦,往往可能起初看起来是相交状态,但是若是仔细审查时换个角度,就会发现其平行的事实。

       于是Avk’g转而练习让思维塑造成一种中空管道的形状——首先思维的丝线相交织成极富韧性的外壁,原子在通过这个长条管道时,其行径会变得类似于弹簧的样貌,最终到达管道的尾端,在两头的圆形切口处形成一种吸附性的力量,吞噬一切关于外壁组织的思维从而变得充斥,然后Avk’g的目的就变的简单了起来:只要使两段管道不断地膨胀,二者就一定会在某一个点相交、产生摩擦,从而形成火壁。

       随后学成的Avk’g燃烧着回到家中,一路上透过稳定但并不缺乏活性的原子看到土地中拱起一个圆润且弯曲的脸庞,随即被一阵洪水所淹没,最后一切混沌都被一个普通的银色戒指所吸收——只有触碰它,才能听到除了寂静以外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一个东方的马戏团路过Avk’g的家,当时Avk’g正坐在门口,试图用膝盖之间的火点燃一片甲虫脱落的皮,马戏团的老板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奇异的景象,请求Avk’g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Avk’g起初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所有马戏团的成员都为她欢呼——火是实实在在的火,这种物质的产生并不需要另一种物质(类似于汽油、打火石、引线等等)作为催化:这并不是一个外化的把戏,而是凭空而来却实实在在的火的景致,火确确实实包围了Avk’g的躯干,但并未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这使所有看到这个景象的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敬叹的唏嘘声。

       Avk’g觉得这也不失是一种有趣的体验,对她来说马戏团可能更像是一个随时随地处于旅途之中的堡垒,于是Avk’g就可以在这场旅途中看到曾经感受过却未曾见过的景象,比如马戏团曾经到阿空加瓜山为狮子、南美鹿、小鼠和蜥蜴表演了一场无比精彩的马戏演出,后来它们带Avk’g来到了山顶端的温泉水的核心,Avk’g用可视的手指肚的螺旋纹皮肤感受到了水的温度:起初略有些烫,像细小的蚂蚁在局部啃噬表皮层,过了一会儿手指周围的水就变成和指尖末端的血液同样的温度,于是就变得如此温润,甚至无法发觉手指与周围的水有什么分别。

       “这只是暂时的,嗯……我觉得它是暂时的”当我问Avk’g关于她马戏团的生活会持续多久时,她这样向我说道。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个暂时指代的是多久。

       “就像我暂时活着。”Avk’g穿过马戏团的人群,走到不远处的一个面包树下,熄灭了火壁层,靠在厚重的树皮上发呆。

       我看着这些树木、河流、山峰、云层,这些普通的事物可能都曾与Avk’g发生过替换,一瞬间我不知道如何将它们与Avk’g产生分别,房檐上滴落的雨水存在着Avk’g的成分,某人的发丝间渗透着Avk’g曾经的原子,甚至在圣水或粪便中都藏着Avk’g的踪迹。我甚至也不知道我如何与其他事物相区别开来——是我充满了自己,还是我只是无数被替换的构成?

       那些已经可以被看作相同的事物在我的眼中只能是存在分别的,好像从来就没有任何的相似性,无论我如何明白本真的同质,我也无法看到景象的一致。字母和字母背对着背就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事物,如果被塑造成圆形就难以想象曾经愚昧致使的方形是如何构造的,想到我的无法改变的视角,我得到了释然——我不需要再费力辨认任何事物之间的共通之处,也不需要使它们之间产生连结,只需要用分裂解释,这一切就变得十分明晰,Avk’g的原子带走了我得以达成通融的思维,留下了原本的割裂与破碎。

       就像我眼前的Avk’g暂时熄灭了火壁,我已然不觉得Avk’g仍旧是Avk’g,而是破碎、分裂和游走的Avk’g。而只有具有火壁的Avk’g才是完整的她,我已经无法想象曾经那么长一段时间都不具有火壁的Avk’g究竟是什么。

       我只能感受到曾经以Avk’g为中心散射出来的原子流淌到每对双目的瞳孔中,成为反射出来的光,最终没有边际地向地平线延展,成为暗室背面的、尖角形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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